天色黑透了。
季老太太终归年岁大了,久站便觉乏累,金锭搬了张藤椅出来扶她坐下,又斟了两碗宁神的茶汤,一碗送到季老太太手里,另一碗送去请季老爷子饮,剩下的人她竟是一概没搭理,自顾自退了下去。
季老爷子闹腾了一两个时辰,想来也是渴了,半点没含糊地将茶汤喝了个底儿朝天。喝也就喝了,偏偏他嘴上还唠叨:“喙,俗物终究是俗物,半点赶不上我精心淬炼的宁神丹……”
被季老太太睨一眼,这才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。
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,须臾,正房院子门口进来两男两女。
四个都是年轻人,高一点的男子看起来年长些,进来就直拱手:“孩子闹得厉害,折腾了半天,直到这会子我夫妇二人才得了空,没耽误事儿吧?”
矮的那个连声抱歉:“方才捆四弟,弄得满身大汗,我便回去洗了个澡,没成想来迟了,祖父祖母,爹,饶了我这回行不?”
两个青年妇人却没作声,只向长辈们行了礼,便静静立在一边。
“三弟还在私塾里忙活着呢。他做事一向最是勤恳,有他在,不知替父亲省了多少心力。他并不知家里出了事,没能赶回来,还请祖父祖母莫要怪责他才好。”
那二人又解释一番,仿佛灯火微弱,直到这时才瞧见站在季老太太身畔的季樱,嗓门骤然拔高:“呀,三妹妹!”
季樱抬了抬眼皮。
几句话工夫,她已知晓这二人是长房长子季守之与次子季应之,目光特地在矮个儿的季应之身上多停了片刻。
就是他把季克之绑成那副模样的?
先前她仔细看过,麻绳死死勒住季克之的两条膀子,眼见得是下了狠劲儿。这暑热的天气,衣裳原就穿的薄,不给勒出一条条血痕才怪!
用得着这么花力气吗,多大仇?
季樱在心里骂了一句,面上倒半点没露出,甚至还冲他二人弯了下嘴角。
那二人语气活泼热络得夸张,你一言我一语:“早两日便听说你回来了,总也没腾出空来瞧你,三妹妹身子如今大好了吧,可有被吓着?嗐,你说说,怎么就遇上这种事,当真……”
客套话源源不绝往外涌,好像只要起了头,就没有停的时候。
直到这时,季樱才发现原来季家大宅是这样热闹的。
她回到这里四五天了,除开自己的亲哥哥季克之,和跑来偷看她的季萝,再没有一个人来瞧过她一眼。之前她担心被识破,为此思前想后做了无数准备,也是直到这时,才明白根本是多余的。
在这个家里,没有几个人真心盼着季三小姐回来,疏远至此,又哪里还能分辨得出真假?
“消停点,别打岔。”
季老太太淡漠地截住这兄弟俩的话头,转脸望向惊疑不定的季萝:“方才的话还没有说完。你三妹妹今日出门是我答允的,她身上的伤,我自会打发人时常验看,好了还是没好,我自然有数,你还有何要说?”
“我……”
季萝瑟缩着朝后退了半步:“我只是……”
这时候,长房那兄弟俩倒成了锯嘴的葫芦,一个揣着手看天,一个偏过头瞧灯笼,不发一言了。
“哈!”
院门外飘进来一声笑,一个人影晃晃悠悠地转了进来。
这一回来的是季渊。
这货换了件竹青色的袍子,松松垮垮拢在身上,脚下趿着屐鞋,也不知从哪儿折了支白兰枝子插在半湿发间,那枝子上还缀了颗花骨朵,行动优雅翩然,所到之处,迎面就是一阵香风。
怪不得来得这么迟,您老人家不仅回去洗了个澡,还把自个儿打扮得够漂亮的啊!
季樱暗地里腹诽,同时却又感觉到,因为季渊的到来,她那颗沉得快要喘不过气的心,终于松快了些。
甫一进院门,季渊便径直往季萝跟前去,嘿嘿笑着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:“萝儿长大了啊,很有当家主母的派头了。往后这家中的事,是不是都得跟你交代?”
他说着,居然郑而重之地对季萝行了一礼:“好叫季二小姐知道,今日樱儿是我带出去的,出门之后,我们与许千峰碰面,去吃了小竹楼,您妹妹季三小姐,一个人便足足吃了两斤虾。过后我们又去买了不少衣裳首饰胭脂水粉,趁我这会儿还记得,要不要一样样报给你听?”
季萝满脸通红,又怕又害臊,用力跺跺脚:“四叔!”
“呵呵。”
季渊讥诮一笑,似有意无意地朝季樱这边瞥了眼。
季樱等的便是这一刻,忙冲他轻轻摇头,眼风飞快地扫了扫匐在地下的季克之。
“哎呦?”
季渊于是又荡到院子当间儿,伸出一根手指头来拽拽绑在季克之身上的麻绳,“嚯,端阳节不是早过了吗,怎么还包上粽子了?我说这绳子是谁绑的啊,真舍得卖力气,得赏啊,四小子这俩胳臂,再绑个一时三刻,怕是要废了——废得好!不若再把两条腿一块儿绑了,看他往后还拿什么踹丹炉!”
他这厢说完,季樱紧跟着就三两步过去跪下了:“祖父祖母,我知道哥哥犯了大错,毁了祖父的心爱之物,但……哥哥平素不是不讲理的混人,绑他是该当的,可是、可是能不能稍微松一点,他……”
季老太太眉头皱得能拧出汁子,现下也没工夫顾别的,挥挥手便让季渊给季克之松麻绳。
季老爷子那头却是不干了,跳将起身:“是了,今日明明是我遭殃,你们还扯闲篇儿!松不松他我不管,无论如何,必须得给我个交代!”
“您想要什么交代?”
季渊给季克之松了绑,老没正经地又蹭到他爹跟前蹲下了:“不就是赔您个新丹炉吗,有何难?这事儿我明天就给您办了。哦,还有您那些个上好的药材矿石是吧?这事儿也归我,还不成?”
季老爷子这才不蹦跶了,嘴里嗡隆了一句甚么,重新坐回椅子里,彻底安静了。
“东西容易置办,但故意毁长辈心爱之物来泄愤,实是大逆不道,必得有个说法因由。”季老太太脸色却是依旧难看得紧,“三丫头你起来,伤未好,地上不可久跪,让你哥哥说。”
几乎是同时,季樱感觉到自己身侧有人握了握她的手腕,将她推搡两下,似是也在催她快些起身。
她转过头去,就见季克之脸上全是汗,分不清是冷的热的,歪歪斜斜地努力跪直身子,嘴唇翕动,声音沙哑得厉害。
“不干我妹妹的事。”他费力地说,仿佛刚才额头一直点在地上,血涌进脑子里,人反倒清醒了,“我妹妹没说过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,反而一直劝我,是我自己脑子犯糊涂,是我……”
季樱有些动容。
之前给季克之求情,是于情于理必须为之,而现在,因了他那个推她起身的动作和这一句话,她倒是真心的,想要救一救他了。
“祖母,能不能让我和哥哥说两句话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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